我们的散文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浸淫在无边的春花秋雨里了,当然还有故乡的蛙鸣,旧舍的窗灯,老友的交情,古朴的民风,粉红的初恋,最初的远行……于铺天盖地的报刊散文中,新的作者新的语言就是这样喋喋不休地翻新着老掉牙的生命感受,它们如同酵母,使有限情感细胞最终发酵成为数以吨计的散文,于是,散文便“繁荣”了,以致于初出茅庐的写作者,也早已著作等身。
散文的真正恐慌,在于它进入了一个滥情时代。
情感的泡沫过于泛滥,从某种意义上说,与没有情感无异。泛滥与枯竭,都是对生命的生态环境的破坏,是一枚硬币的两面。它最终危及了我们的散文。
恐怕无人会否认我们的生活正趋平庸,即使在商业为中心的社会里,平庸的生活仍然需要文学来填补精神的空白。于是,有的人尽管心冷似铁,却仍然把自己打扮成多情种子,竭尽心力从儿时记忆、昔人旧物,甚至一只茶杯、一根头发中,搜寻出几缕“诗意”,来喂饱嗷嗷待哺的当代人。当过度———或者虚拟———的情感漫过真实的河床,那无休无止的“诗意”,却露出几许矫饰的马脚。不是说儿时记忆、昔人旧物不好,沈从文、黄永玉、吴冠中的便好,但更多的人是强颜欢笑,或者为赋新辞强说愁,他们大都具有一种“包装”意识,包装自己的作品,从而也包装了自己。
这种包装不能说取得了成功。纵观时下散文,丰富里包含着狭窄,细致里掩藏着粗糙,篇篇美不胜收,又篇篇似曾相识,软弱无力。而真实、敏锐、理智、冷静、深邃等诸多高贵的品质,却消逝得无影无踪。散文始终处于一种蜉蝣状态,时间久了,便也记不清楚,哪位文人谈过烟,哪位雅士说过酒。
“情感”的泡沫于瞬间层出不穷,而在恒久的时间中,一切终将化为乌有。
近日在读赵园散文。她在《独语·自序》中写的第一句话便是“散文‘火’得令人生疑。”
她接下来剖析道:“散文方便了诸种幻觉的制造,也包括那位海上朋友所说的你是‘作家’的那种幻觉。对后一点,我个人的经验即可证明。在刊出了几篇散文之后,就有人对我使用了这称呼,我因而得知‘作家’这名衔比之‘学者’更易于领取。”
于是恍然悟出那些目光短浅、虚浮无物的“散文”得以一再登场的缘由———利益驱动,市场经济时代颠扑不破的真理同样适用于写作。作家需要靠写作维持生计。你的谋生方式是开公司、炒股,而我是文人,不能不雅致一点,“情怀”一点。事情就这么简单。
不大读书的人在写“书话”;没读过通史的人也开始翻版“文化苦旅”;对稿费锱铢必较的人,文字却空前的“淡泊”;而毫无阅历的,也开始汪曾祺一回,谈茶食谈五味甚至谈烟壶了。知识分子中的情感泛滥像传染病。乔装打扮成纯情王子,实际是货真价实的花花公子;朝三暮四,追逐的却是文学这位圣洁的女人。
如同精于世故的男人,脸上堆着虚假的笑脸,心灵透支、情感过剩的散文,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地在流水线上出产着,在坊间“热”着。
与其他文学体裁比起来,散文是最易表达,也最不拘形式的文体了。然而当下的“散文操作者”中,真正好好利用运用这一文体的,着实罕见。朱自清被奉为“经典”,散文如水般的自由性格被约束在僵硬的河床里。那些摆脱“规范”,落拓不羁,以真诚的心魂思虑传统、洞察现实、追问未来的作品,确乎是空谷足音。
然而,我们渴望听到真正激情饱满的呐喊,我们期待惊世骇俗的声音,我们等待“异己者”出现,为此我们把伏尔泰老先生的名言重复了千遍:“我不赞成你的话,但将誓死保护你有说话的权利。”我们不悔,我们等待汉语散文真正繁荣的一天,哪怕你说我是在等待戈多。